关军:她说死也要回家,然后纵身一跃 | 人间·再见8
再见 8丨连载05
那一年,当我决定为2008写一部全景纪实的时候,我没想到它惊心动魄到那个地步。
采写了几十个命运各异的08故事,不少还是大明星或焦点人物,我也没想到自己最在意的是下面这个。
主人公是个进城务工女子,普通得像街边的一棵草,从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故事。而且,她就那么静默地躺着,我们之间连一句对话都没有。
东莞市大朗镇一家毛织厂拥挤的女工宿舍里,人们唧唧喳喳地说笑着,虽然很晚收工,身心疲惫,但还是难以掩饰即将回家的兴奋。44岁的赵宝琴仔细地收拾着行李,总担心遗漏什么——与多数工友不同,过完年,她就不会再回来了。女儿雪莉夏天就要大学毕业了,这个家快熬出头了。
赵宝琴又拿出车票看看,没记错,1月27日20点45分。她并不知道,这张得之不易的火车票,竟载不动她回家的心愿。
老天突然就变脸了,一月中旬起,罕见的冰雪不断堆积到南中国的大片土地上,而且并没有消融的迹象。
在长江中下游流域,冰雪覆盖了纵横交错的轨道,京广南段等铁路动脉瘫痪,广州火车站广场塞进了20余万人,这片原本就以混乱闻名的区域,成了地球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;而京珠南段等高速公路,则成为地球上最壮观的停车场。
赵宝琴和几个同乡听说了铁路上的麻烦,但他们还是包了一辆私家金杯车,每人50元,赶到了广州。走到离火车站还有几百米的地方,就再也走不动了。前面全是密不透风的人墙,她甚至连广州火车站的轮廓都看不见。
20点45分临近了,20点45分过了,赵宝琴依旧在人海的边缘。幸好此前听说了好消息——持1月25日至2月6日之间车票,随便坐哪趟列车回家都可以——否则,赵宝琴可能早急得疯掉了。
由于担心发生大的骚乱,政府部门全力做着火车站滞留人群的劝返工作。广场的高音喇叭里,电台广播里,手机短信里,一种未曾有过的亲善语气不时传递出来,劝慰民工们留下来过年,还帮他们计算回去与留下的成本对比。
高音喇叭忽略了另一样重要的成本——情感需求。比如赵宝琴,她必须回去过年,那里有亲人、尤其是读大学的女儿,那是她活着的意义所在。与赵宝琴一样,很多农民工在回家过年这件事上本就没有成本概念。
《南方周末》记录了广州火车站广场的这么一段场景——
战士贺柳明与同伴组成人墙,极力阻挡着失控人潮的一次次冲击,不断有战士遭到攻击。民工们相信,只要进到车站,就可以回家过年,这信念几乎碾碎了文明社会的所有规则,在凄风冷雨中受困多日的人们快疯掉了。
许多人冲着贺柳明他们喊:“你们没有良心!”
贺柳明怒了:“回家重要还是生命重要?”
人群里竟传来这样的嘶喊:“死也要回家!”
劝慰措辞中严酷的一面也显现了出来——比如极言铁路瘫痪的严重程度,运力恢复的不可预期——反倒更容易让民工们放弃回家的执拗念头。既然可以免费退票,那就去退了吧,很多人无奈地做此选择。曾拥塞近20万人的广场,一度只剩下3万多人。
赵宝琴他们也返回了东莞。
1月31日,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承诺,滞留广州旅客5天内可全部返乡过年。后来的事实证明,这个太过乐观的信号升空,局势重新复杂起来。人潮又涌回广州火车站,而铁路运力恢复得有限。这次滞留的人数,甚至比退潮前还要多。
赵宝琴也攥着火车票,重新站到危险的边缘。
离上一次吃东西(拳头大的一块馒头)已经48小时了,而与广州火车站的距离,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,赵宝琴快支撑不住了。在她前面,不断有昏厥的妇女、儿童、老人,被人们举过头顶,手手相传送出来。
据说,个别对广州站熟门熟路的人,靠带人从小路进站发了财,最高的时候,“引路费”叫价为500元。赵宝琴的老乡们也在寻找找突破的办法。
2月1日白天,老乡得到一个消息:有人爬上头顶的高架桥,可以一直走到一个缺口,跳进火车站。
在庞大的焦躁而绝望的人群中,任何一点新消息的闪现,都会导致人流的蜂拥。哪怕有人说,井盖下面有进站的路,周围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掀开井盖跳下去。
那天夜里,赵宝琴与杨小英等老乡一起,由一个出口进入火车站广场前面的高架桥。脚下人声鼎沸,黑压压的人潮依旧躁动不安,赵宝琴她们加快脚步,产生了一种逃脱地狱的复杂感受。
高架桥有两条分支,一高一低,类似于“水立方”里错落的10米台和三米板,水平与垂直方向各有两三米的距离。要通往火车站,需要从高的分支跳到低的分支。近50小时没吃没睡了,赵宝琴有点眩晕,她让其他人先跳,自己得壮壮胆。
2008年,威亚(wire)在中国被广泛使用,仅奥运会和残奥会开闭幕式上,高空特技就一再上演,演员们被吊在旋转的“地球”上,被吊在30吨的“记忆之塔”上。假如那时候赵宝琴也能有一根威亚,该有多好。
同在毛织厂打工的杨小英跳了过去,其他老乡也跳了过去,就看赵宝琴的了。跳过去,坐火车,换巴士,再换小三轮,就能到家了。
命运赐予赵宝琴的是另一种不幸——女儿5个月的时候,丈夫就离家出走,此后20多年再未见过。
2004年,赵宝琴开始得到足以抵消一切苦难的奖赏——女儿雪莉考上了郑州大学。为了支持女儿读书,赵宝琴离开村子,外出谋生。她在内蒙古捡过辣子,在北京做过小保姆,在兰州推车卖过凉面,做什么都无所谓,她只需要保证每年给郑州的女儿寄出不低于2000元的生活费。但这些零碎的工作,很难给她带来稳定的收入。
一年多以前,听村里人说,广东打工比北方能多挣一两百,赵宝琴就随别人到了东莞。赵宝琴身体羸弱,三四年前还切除了子宫,加之没有什么技能,在工厂里只能胜任最低级的工种——查衫,就是检验产品的质量,月收入1000元。
临去车站前,赵宝琴跟女儿通了电话,她请雪莉放心,自己一定会想办法回家的,而且,再也不出来了。
赵宝琴背着包裹,忐忑地站到了“十米台”的边缘,她调动全部的力量和勇气,奋力一跳,却没能如愿踏上“三米板”。她所跳离的位置,确实差不多有10米高,她疾速下落,下面不是碧蓝的水池,而是坚硬的沥青路面。
在跌落的瞬间,她张开一只手,本能地去抓高架桥道路旁的花草,而另一只手,还死死攥住那张火车票。
2月2日这一天,噩梦频繁造访几近崩溃的广州火车站。
是日凌晨1点40分,赵宝琴高空失足;5点20分,32岁的湖南人李满军死于复合伤,他试图从广州火车站的天桥跳下,结果触碰高压电线;也是在这一天,17岁的湖北女子李红霞被宣告死亡,她在前一晚车站外广场的人潮蜂拥中倒地,再也没有站起来。
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赵宝琴跌落到地上,就像一个大包裹掉下去,杨小英等人连一声叫喊都没听到。那一把被她揪下的花草,也在须臾之间落地,零散地分布在赵宝琴身边。被紧急送往附近医院时,赵宝琴的包裹已经不见了,里面有她的身份证。
在广州军区陆军总医院,赵宝琴头部肿胀,比原来大出一圈,嘴角还在流血。广州的一些媒体,以及英国《卫报》,都第一时间关注了这个生死未卜的女工。两个海外的《卫报》读者,捐出善款,这也成为后来赵宝琴手术的主要经费;一个在广州做保安的甘肃甘谷县男子,热心地跑到病房,他说自己叫魏二林,在报纸上看到赵宝琴有难,都是老乡,过来帮帮忙。
2月4日,妹妹和二弟赶到了医院,赵宝琴并未因此而醒来,依旧处于深度昏迷中。
诊断的结果,赵宝琴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,医生完成了一侧的手术,然后停了下来——第一次的手术费61782.25元,赵宝琴家属虽得到资助,仍无力全额支付,欠下了28782.25元。医生提醒说,左髋部的手术必须尽快做,但目前欠款太多,他们爱莫能助。
妹妹记得,赵宝琴在村里的时候,缴过20元的农村合作医疗,若遇到特别重的病,好象报销的上限是1000元。但对于此刻的大窟窿,实在是杯水车薪。
二弟想不出办法,哀求院方说,我可以留下给你们打工,一分钱不要。院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,很显然,类似的想法他们经常遇到。
医院催促赶紧筹措手术费,接着,他们显出比较通情达理的一面:要是实在连第一次手术费都补不上,你们起码得赶紧出院。
赵宝琴继续昏迷,不知道春节一天天过去,也不知道家人正身处困境。她大小便无意识,每天要用去二三十条尿布,这笔开销太过沉重,以至于赵宝琴弟弟妹妹每餐共同用一盒2.5元的白饭充饥。
弟弟妹妹从来没到过城市,去买尿布的时候,不敢过马路,得拉着魏二林的衣襟——瞎了一只眼的弟弟说,担心自己再出事儿。
魏二林显得见多识广一些,他帮着跑相关部门,又联系毛织厂,希望得到救济或补偿。
跑了一圈,魏二林带回一个难题:民政部门说,按规定,可以发放5000元的救济,但是要见到医院的发票;医院方面说,要开发票得把账先结清。
昏迷10天以后,赵宝琴睁了一次眼睛,从此进入半苏醒状态。稍微清醒的时候,赵宝琴会因身体里的巨痛而呻吟,这时,妹妹把一支棒棒糖递过去,44岁的赵宝琴把大樱桃一般的红色糖球含在嘴里,不停地吮吸,世间之忧愁痛苦仿佛也在缓缓融化。
吮吸完毕,赵宝琴把左前臂举到嘴边,当作了电话话筒——一只缠着厚厚绷带的话筒——“女儿女儿”地喊,她含混地叮嘱:“女儿,你将来要做医生,要记得对病人好一点。”
一位男记者进来采访,赵宝琴将其当作女儿,拉住了他的手。
元宵节到了,赵宝琴病情渐渐稳定,只是家人无法筹措到更多的费用。“回家吧。”弟弟妹妹下了决心,虽然不知道回去以后,他们的姐姐有没有可能修复碎裂的左髋骨。
对于忙前忙后的老乡魏二林,赵宝琴的弟弟妹妹先是感激,接着是依赖,再后来,就暗自提防起来——一个所谓的老乡,又不认识,怎么会这么热心?直到被魏二林送进火车站,赵家人也没想明白,这个不相识的老乡有什么图谋。
回家的列车上,赵宝琴更清醒了一些。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没了,只有那张火车票还在,它是赵宝琴无奈之下从“黄牛”手里买的,成交价410元,票面价格271元,那个“黄牛”她还认识。当初被广场广播劝返的那次,赵宝琴曾去退票,但没有成功,工作人员告诉她,那是一张假票。
回到甘肃以后,赵家始终筹措不到足够的钱完成剩下的手术,赵宝琴只能任由身体里一些碎裂的骨骼完成未必严丝合缝的再生。到了年底,这个坚强的女人已经可以扫院子了。
关 军
人间工作室创始人,作家